了得
王巨成
一
广田看报纸的姿势是一成不变的。广田总是将椅子放在门口,对着徐徐坠落的太阳,把报纸铺放在双膝上,戴上老花眼镜,旁边放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然后就久久地盯着报纸,整个人犹如被定格了的一个特写镜头。广田如痴如醉的忘我境界曾让少年金宝疑心那是极好的文章。实际上,那些文字对少年金宝来说索然无味。在一个星期天,金宝到村里来玩。拿起那些报纸,只看了一眼,就不屑地扔了,还说了句——假的。
“支书,还看哪。”回家的村干部经过广田身边时,总要充满敬意地对广田言语一声,脸上难免漏些自愧不如的神情。
“嗯……”
这声音好似被报纸吸收了去,教人听来略有略无。人,仍然一动不动。
村干部陆续走了,不能不走的。偶尔地陪广田支书放下报纸一块儿回家是可以的,天天这样,即使家里人不说,自己也感到亏——现在的村干部有时候还不如老百姓,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德林村长有一种预感,就是老支书有一天会做出啥让人吃惊的事来,就像那一年支书看报之后做出的惊人之举。
最后只有那门口的看报纸的广田如一件被随意搁放的摆设,沐浴在黄昏的色彩里。
村委会大院显得寂静而空荡,一只小耗子从椅子的脚下溜过。
当报纸上的字模糊成密密麻麻的蚂蚁时,广田恋恋不舍地放下报纸,抬头向远方凝望片刻,仿佛这一望,便将报纸上的中东和平恐怖袭击伊拉克局势伊朗核危机禽流感中日外交神州飞船超级女生建设和谐社会三农问题等等,尽收眼底。
随着广田的一阵咳嗽,看门的六指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六指来到广田跟前,收拾椅子和报纸。广田抓起钢笔和笔记本,照例关照一番:你东西的别睡死了看好门警觉些……
在六指谦和地点头之际,广田就一步一步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是秋意渐浓的季节,风儿一点点变得坚硬起来,大自然终究抵不住秋风的脚步,一日日失去她那缤纷的装扮,袒露出了丘陵山区的本色。绿叶被吹黄吹枯了,花儿被吹凋吹谢了。高高低低的田地,远远近近的村落,灰眉土脸地洇浸在正弥散开的暮色里,显得沧桑旷古,包括广田。
广田看见一个人急急地走在田埂上,左右歪斜着瘦长的身子,活像被狗撵着的一只鸭婆。广田知道他是谁,心里骂了一句东西的。
来人是长富,大王庄的村民组长。还在老远,长富的声音就传过来:“大舅,大舅……”长富并不是广田的外甥,但长富一直这么叫,而且不分场合。
长富到了广田跟前,喘着粗气。广田看了看长富,把目光对着天边落霞:“嘛事?失火了?”
“啊,你晓得呀,大舅,根子回来了!”
长富说了这句话,就停下来,用眼睛瞟着广田。广田把目光收回来,落到长富的脸上。长富继续说:“根子回来了,是骑一个铁驴子回来的。根子那个穿的崭崭新,脖子上系着布条条,皮鞋那个亮闪闪,根子在外面发了,挣了老多的票子!根子带回来的东西海啦,光花花绿绿的糖果,就每个娃娃一把。根子说外面真了得,西华(华西)那地方庄户人家活煞煞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家家都有小汽车,更绝的是连田埂都是水泥做的,乖乖,这要省下几多的鞋子?大舅,这不是共产主义啦?啧啧,根子说人家那日子才叫日子,比城里人还滋润,根子说要发展呢,要新农村呢……”
“你东西的高兴哩!”突然,广田扔下一句话,撇下长富,走了。
长富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如桩样戳在地上。见广田走远了,他才猛然醒过来,悔得恨不得甩自己的嘴巴。
“大舅,大舅……”长富抬脚追过去。
二
少年金宝正给他的第二百零九张歌星的画片编号,从外面飘进来小玉。小玉是金宝的小姑。看见小姑,金宝的眼睛直了三秒。
小姑不寻常地系了一条纱巾。这条纱巾很有立体感,主色是绿色,夹杂着黄的蝶红的花,教人在冬天里想象起春天。这条纱巾将小姑点缀得既青春又靓丽。金宝眨眨眼睛,夸张地哇噻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广告词:疑是佳人梦中来。小姑抿嘴恰到好处地笑,递给金宝一只高级文具盒,并说这是根子给的。
不用问,金宝也知道了小姑的纱巾是谁送的。后来金宝知道根子给庄上其他女子买的无非是丝袜手套发卡绸制的花等值不了几个小钱的物件,能给小姑买这条使小姑灿烂生辉的纱巾,显然别有一番深意。能让小姑收下这份物轻情重的礼物,根子一定是打了儿时的幌子。不过,金宝以为要想打动女孩子的芳心,还是金耳环金戒指之类更有效。
少年金宝根据自己积累起来的有限的人生经验,清楚根子这是在枉费心机。小姑是镇上中学的英语教师,是吃皇粮的,身上的泥土气息日渐消失,而根子却是不折不扣的庄稼汉,不,应该说他还不是一个正统意义上的庄稼汉。即使小姑不计较这些,情愿重演一幕古典爱情剧,爷爷这一关是无论如何行不通的。金宝把玩着文具盒,一边在心里笑根子做白日梦。不过因为收了人家的高级文具盒,明天到学校也许能博得一点惊羡,想必以后根子会有求于自己,所以金宝又有些替根子感到惋惜。
金宝把第二百零九张歌星的画片贴到文具盒内。一个风情万千的女歌星挑逗地看着少年金宝。金宝把手伸过去……
随着一声咳嗽,爷爷广田黑着一张老脸回来了。
金宝忙将文具盒揣进书包,摆出一副全神贯注温习功课的样子,对爷爷的回来没有任何表示,好像他还没有发觉爷爷回来,他正沉浸在书里。
爷爷的黑脸往往是暴风雨的前奏。金宝对此是有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一回小姑不慎把金宝和几个同学为去县城看一部美国大片而旷课半天的事泄露出来,爷爷立马就黑了脸。在镇上铸造厂上班的父亲回来时,架在大门口的自行车在他走进家门的那一刻,突然哐地倒下来,爷爷见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东西的,老大不小了,连一辆车子都架不住,你看看你熊样……”父亲摸不着头脑,惊惧而迷惑。爷爷骂着骂着,终于扯出了金宝:“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么个东西的,还指望你教出啥货色的儿子来?美国的电影就那么重要,连书都不读了……”父亲听出了味,捋起袖子,不问青红皂白将金宝一顿胖揍。金宝的妈妈心惊胆颤地站在一边任儿子被打,奶奶老人家来劝,爷爷冲她喝道:“跑出学堂看电影,有出息啦?你要看他东西的日后蹲大狱!”父亲闻言,打得更凶了。奶奶只能爱莫能助,痛苦地看着金宝挨打。事后,奶奶给了金宝十元钱,算是皮肉之苦的补偿。
少年金宝似乎受难于那辆倒霉的自行车,其实不然。即使自行车不倒,爷爷也会找上一个别的什么借口,来修理金宝。这件事使金宝彻底领教了爷爷的厉害,爷爷不动声色地利用了他儿子之手打了他的孙子。金宝研究他的爷爷就是始于这件事。
小玉忽视了金宝的爷爷,也就是她的父亲。她一转身,看见了一个人一棵树般的站着。广田被纱巾晃得眯了眯眼睛。
小玉说:“爸,根子回来了。”
广田不言不语。
金宝猜出爷爷今儿黑脸一定与根子回来有关。他的心放下来,还扭了扭身子。
“爸,根子还给你捎来两瓶酒……”
金宝忙向小姑递眼色,可惜小姑还是把话说了出来。金宝心里直怨小姑不会观颜察色,这时怎么能说这种话?要说也得等爷爷心情好些时候说。
“酒?”广田问。
小玉错误地理解了父亲的意思,忙去拿出包装精美的两瓶酒。小姑还说这是补酒,对老年人的哮喘病有特效……
广田哼了一声:“你以为老子没喝过酒?”
小姑张口结舌。
奶奶出来见了,问是咋回事。
小玉尖起嘴想撒娇,结果却是赌气地把酒朝桌上一搁,叽咕了一声。
广田把目光落在金宝的身上:“金宝,把酒给那东西的送去!”
金宝心里叫苦,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欠起屁股。
拎着酒,走出家门时,金宝心里说,根子呀,你真是傻冒啊!
三
广田支书不只在家里,就是在大王庄,在整个七里村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威严。这种威严,叫做威信也许更适合,这是有历史背景的。
广田最早是从报纸上获得联产承包责任制信息的。尽管那时还处于尝试阶段,连报纸上的讨论文章也是小心谨慎的。广田运用他在村支书这一基层职务上多年造就的机智和警觉,悄悄地在大王庄搞起了乡里、甚至是县里的第一个联产承包责任制。广田选择自己的村庄做试验,足见他的深谋远虑。由于那时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做这种还没有被政策明确许可的事,其中所有的风险,是少年金宝这个对那一段历史了解程度几乎等于零的初中生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金宝曾作过这样的推想:首先小范围的试验,便于工作迅速展开,如果有凶险的话,也便于迅速收场;其次,便于爷爷领导便于保密:再者,假使违反了政策,爷爷在官场上也好有一个台阶下,诸如声称牺牲的只是局部利益,或私心在作怪,或仅是为了试验等等。由此,金宝感觉到爷爷一方面敢作敢为,一方面又小心谨慎的性格。
不久,联产承包轰轰烈烈在全国饥饿的乡村展开,广田成了乡里响当当的人物,广播报纸宣传了广田的事迹,县里还在大王庄开了三级干部现场会。据说那时组织部门曾想把广田调进乡里工作,可是广田硬是没有去。为什么没去?村上比较统一的看法是广田支书舍不得丢下他的乡里乡亲。少年金宝以为这是爷爷性格中的谨慎所致。金宝没法不替爷爷的目光短浅唏嘘。若是到了乡里,就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说不定爷爷能走到县里去。真那样了,他金宝今天还会在一个落后而贫穷的小乡村里吗?
大王庄的人每每提及当年承包的事,那时的兴奋、自豪而神秘就又回归到脸上,还总不忘敬佩地说:“支书,了得啊!”
大王庄承包的事,树立了广田支书在七里村人面前的光辉形象,进而树立了他的绝对权威,并且使这种权威一直沿至今日,也是他成为全乡任期最长、年龄最大的村支书。七里村人,尤其大王庄人眼里的“中央”是遥远不可及的,“中央”的种种政策也不是他们能亲眼看见的。是谁让他们辘辘饥肠一下子变成肚子滚圆?是谁让他们吃上顿愁下顿的日子一下子干的稀的酒呀鱼呀肉呀都有了?是广田啊!这等好事都是广田支书带来的,广田支书就是他们的“中央”,广田支书的话就是红头文件。广田支书的话不听还听谁的?
广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村人的无限崇敬和爱戴。金宝认为爷爷的坏脾气也一并给村人宠出来了。金宝还以为爷爷只能成为一个乡村的支书其根本原因也在这里。
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对广田支书的权威发出挑战。
“睁大眼睛看看吧,人家已经小康了,楼房一串一串往上冒,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大彩电、洗衣机、电冰箱这些城里才有的稀罕物,早已经不希奇了。我们这里算几毛?吃饱了算什么?现在谁还吃不饱?村委会怎么不想想法子?这几年他们干什么去了?饭被他们白吃了……”说这句话的是根子。根子那是高中毕业在家有两年了。
根子说这话是在大王庄春耕会议上说的。当时广田支书在场,根子这不是故意说给广田听吗?
叽叽喳喳的会场猛地静下来,静得别人喘气都不敢粗点。广田在听到根子那一席话的瞬间,屁股被烙了一般,冷不丁地站起来。想想自己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跟一个毛头小子不值得较真,于是广田又坐下,但他的脸阴沉得像夏天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人们齐刷刷地将目光射向根子。片刻,人群炸开了:
“你东西的饱饭吃红眼了!”
“忘恩负义哩!”
“要不是咱支书,哪有你老子娶上媳妇?你老子要不是娶上媳妇,哪有你东西的!”
……
大王庄的人旗帜鲜明,纷纷指责根子。他们的话也不是无中生有,根子的父亲在大王庄是外来户,而且在联产承包前,他家里特别穷,年龄拖到老大不小了,也没说上媳妇。后来联产承包了,家家日子像模像样了,大王庄对外村的姑娘有了吸引力,于是庄上的几个光棍汉陆续说上了媳妇,根子的父亲也成了亲。
广田见大王庄的人这样说话,就宽宏大量地说:“算了,年轻人气盛,也缺管教,没啥。”
这时有一个人比挨打还难受,他就是根子的父亲玉贵。玉贵脱下一只鞋子,冲到根子跟前一阵猛揍。
根子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子就是要动手!”玉贵脸红脖子粗了。
根子抱头鼠窜,夺门而逃。
根子这么一走,就两年没有回来。
两年里,大王庄没有多大的起色,还是那么肮脏的村街,还是那么杂乱无章的房屋,还是那么委琐的面孔。如果硬要找点变化的话,就是故去了两个老人,嫁出去了两个姑娘,娶进了三个媳妇,多了四个娃娃,还有一个因为偷窃被关进了局子里。另外,长元家搬到镇上去了,因为长元家有两个女儿,都在外面挣钱,而且钱挣得特别容易特别多,多得花钱在镇上造起了房子,过起了镇上人的生活。一提到这家子,大王庄的人脸上便横横竖竖露出不屑。然而,有女儿的人家,都不会对别人说,他们曾偷偷到过长元家,手上还拎着点东西,脸上堆着笑脸,希望长元能帮忙把自家的女儿也弄出去挣钱。不知啥原因,长元没有帮任何人的忙,总是说两个女儿那里不收人。大王庄的人在骨子里对长元的恨有多深,可想而知了。
两年里,根子给金宝的小姑写过不少信,信大多讲的是他在外面的见闻。这些信广田一般是看不到的。金宝这时想起小姑有一次问他动了她的信没有。金宝偷看过小姑的信,但在每次看了信之后,将信照原样放好。金宝想,除了他,爷爷一定也看过小姑的信。
表面上看去,广田对根子的话确实没啥,可金宝知道根子的那一番话不啻一记鞭子抽在爷爷的心坎上,将爷爷多年维护起来的威信抽得支离破碎。从那时起,金宝发现爷爷有了微妙的变化。爷爷有时默默地出神,有时莫名其妙地烦躁,有时整天盯着报纸,爷爷对村人的尊敬失去了笑脸。从爷爷的那一句“你以为老子没喝过酒”中,不难看出他没有忘记根子的话,尽管两年了。
看出广田变化的还有一个人,是村长德林。
少年金宝拎着酒,向根子家走去,一边在心里企图描绘着爷爷。暮色把村街模糊在深邃的天空下,也把爷爷模糊在金宝的心里。
金宝将酒放到鼻子下嗅嗅,心里说,酒是不错的酒。
四
根子的家在村北端。少年金宝走在村街上,把各色各样的目光扯得长长短短。
“金宝,酒拎哪儿?”他们明知故问,并且笑得暧昧。
金宝腻味这种装模作样,他没有搭理任何人的话,还故意晃着手中的酒,吹着口哨,走得漫不经心。
金宝对酒的态度是——收。这两瓶酒少说也有六七十元,说不定是根子对爷爷表示歉意。根子应该清楚得罪爷爷是没有好处的,起码以后造屋得找爷爷批个条子,而且还有小姑这层因素,所有这些,对外来户根子而言,把关系闹僵实在是不明智的。根子送酒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那么,我把酒送过去,根子会怎样想呢?在跨进根子家门槛前,金宝想。
根子正摆弄着一台收录机,看见金宝,目光在酒上扫了一眼,说:“来啦,金宝?”
金宝一愣:难道根子料定我会来?金宝好似被人施了定身法,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时那台收录机轰地爆发出声响:“我曾用心的来爱着你……”
根子咧咧嘴,关了机子。
“我爷说了,酒……他说干部要廉洁奉公……”金宝替爷爷想着一些时新的说法。
根子不介意地笑笑,招呼金宝进来。
金宝进来,放下酒。他没有马上离开。
两年不见的根子,长得壮实了些,失却了学生气,多了的是庄稼汉和生意人的混合味。穿的是一身西服,同金宝的老师们那一身挺刮的西服比起来,显得老土,而且皱巴巴的,大概是地摊上的货色,一条拉链式领带草草地套在脖子上。这就是目前的根子。
根子没有想象中的难堪,金宝倒觉得爷爷的退酒有情可原。
根子的父亲一个劲儿劝金宝收下酒。根子对他父亲说你烦不烦,人家说了不收。如今的根子远不是昔日的根子,玉贵被呛得讷讷地退出去。
根子掏出烟,给了金宝一支。看见金宝有模有样地吸进去吐出来,根子伸手夹走了金宝嘴巴上的烟,放到自己的嘴巴上,说,你还真抽呀?小毛孩不能抽烟。
金宝放开了笑,说闹玩的。
根子说给你看一样东西。根子拿出一叠画片,那是关于华西的一些图片介绍。
“华西知道吗?人家那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根子一张一张图片介绍着。少年金宝听着听着,眼睛圆了,像听一个童话。
“真的那样?”金宝问。
“真的那样,我见过了。”
“天哪,跟城里一样!”
“比城里还好!”
“我们这里什么时候也像华西那样,多好!”
金宝惊奇自己知道那么多歌星却怎么会不知道华西。金宝曾根据语文老师的意思写过赞美家乡的文字。在他的笔下,家乡是美轮美奂的,蓝天,白云,炊烟,绿树,田野,小河……所有这些,都是诗意的。金宝不止一次在文中直抒胸臆:“我爱我家乡的美丽!”在这些图片们面前,金宝承认他收集了过多的华美辞藻,来装扮了家乡,并掩盖了家乡的贫穷与落后。他写家乡时,考虑的是分数效果,就像时下某些艺术考虑商业效果一样的道理。
根子继续说下去:
“人家能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同样是人呢!我好歹是一个高中生,却出去打工贩卖,你以为我快活?饱一顿饥一顿,累了车站码头桥洞公路边废旧的汽车里哪儿都去睡,冷脸子白眼珠恶语相加,好受?我比别人少个啥,不缺胳膊不少腿,横竖是一条汉子,撇下自己的窝走进人家的屋檐下,真窝囊啊!金宝,你是没瞧见城市妞,那个鲜那个嫩那个水灵,看着顺眼心里舒坦,我们为什么没有?那些个六七十岁的老大娘,打扮起来,你硬是觉得三四十岁!光吃饱算个啥,要活出个质量!你爷他们为什么不思谋思谋些法子?你爷老了……你不要生我的气,金宝,我说的是实话。我送你的文具盒收到了吧……我寻思乡下人光吃饱了不行,得发展,得住楼房,得通电话开汽车挣大票子,得逛公园去旅行看山看水养个花儿草儿啥的,教日子真正滋润起来。我这次回来就想干他个家伙,华西也是人干的,你说是不?金宝,你长大要干啥?考大学像你小姑那样吃公家饭?东西的,你们都走吧都走吧,我就不信干不出啥名堂!我这回带回来四万块钱,是要大干一番的……金宝,你瞪我干吗?我说的是真的,越在外面呆,越觉得我们这地方寒酸。考大学时老师说你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照样有出息。你说,我们怎么能只想着怎样爬出农村丢下她不管呢?这回回来我不走了,好歹要干一场。金宝,你说我能行么?你说我能行么……”
天,被根子的杂七杂八的话拉拉扯扯,就给扯黑下来。
根子重新踏上家乡的土地,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交给的第一人不是父母朋友,而是十五岁的少年金宝。
金宝一迭连声说行,根哥,你行,你行的!
五
少年金宝十五岁的生命血液被根子的一席话激荡得哗哗奔流。金宝没想到他会激动起来,而且由不得他自己。
中学生金宝在学校里把课程表上面没有的东西学会了许多,如“扮酷”、“深沉”等。学会了这些的金宝是轻易不会激动的,他能在许多场合把自己整得像哲学家一样深刻,比如某某同学在数学竞赛中获了奖,金宝往往会趁着获奖的同学在老师的赞誉同学的羡慕中正欲飘飘然起来的当儿,不失时机地扔出句:“当今的现实是造原子弹的,不如买茶叶蛋的;埋头读书的,不如当超女的。得一个小奖能说明什么?哈哈,无非说明阁下多啃了几本书。”然后摇头耸肩,绅士一样地看得获奖的同学仿佛做了亏心事而面露愧色。金宝很欣赏在校园流行的这么一句话:“如今除非打天上掉下一匝美钞,还有什么事让人激动呢?”虽然身在校园里,但少年金宝知道的一点也不少:想出名去做超女,想出名去做少年作家,想出名去闹绯闻,想出名去骂人,而且挑名气越大的骂越好……于是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在金宝的心里都变了颜色,在老师讲理想讲崇高的时候,金宝已经用“虚伪”打发了一切。
现在,金宝又闹不清自己了,他怎么就被根子的一席话说得心里一蹿一蹿的了?根子的话里没有“深刻“,甚至在某些人看来只能算是狗屁,可是金宝的激动是实实在在的,更教他闹不明白的还在他后头,就是根子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金宝的神经。
根子在问金宝长大干啥时,金宝没有回答。不回答不等于金宝没有这方面的想法,金宝的想法不是考大学,而是挣大钱。想当超女,爸妈把他生成了一个小子;做少年作家,他没有这个天赋;做公司老总,或者当官,是未来可以考虑的方向。当官要当大官,而不是像爷爷那样没有油水的芝麻官。如果什么也实现不了,去做一个人贩子也不错。金宝有一个同学的哥哥,把湖北湖南安徽河南四川的女子弄到当地来给人家做媳妇,动动嘴皮子,不花一文本钱,从一个女子身上就能赚到大把大把的票子。
有了根子的一席话,金宝怎么能把他的想法讲出来?那也太操蛋了。
金宝从根子家凳子上抬起屁股时,根子说我送送你。根子有一种倾诉后的舒畅。
“你忙你的吧,这么点路我怕什么!”金宝说。如果不是根子比金宝高出一头,金宝这时一准会拍拍根子的肩。
金宝一下子从电灯光下出来,双眼一团黑。金宝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忽然身边亮起了手电。
是小姑。
“我接你来了,怎么呆了这么久?”小姑埋怨地说。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她宁愿在外面,而不进去,表明的是一种距离。
“小姑,根子说外面真了得……”金宝迫不及待地要把根子的话说给小姑。
“走吧。”
“根子说他要干一番事业呢……”
“走呀,我知道。”
金宝顿了一下,然后甩开脚步,走到小姑前面去了。小姑当然知道,根子怎么能不告诉他的青梅竹马的儿时伙伴呢?根子同小姑由小学上到镇上初中,由镇上初中又到县城中学,都是同学,一路来,一路去。根子对小姑的意思是明显的,可是小姑对根子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小姑,根子喜欢你呢!”两人不言不语走了一截,金宝忽然开口说。不在学校,金宝不怕小姑。他要替根子试探一下小姑的态度。
“不害臊,小人儿!”小姑嗔怒道。“有学生这么跟老师讲话的吗?”小姑急走两步,走到金宝的前头去了。
金宝再一次感到根子是在枉费心机。不过,根子若是有求于他,金宝一定会帮忙。
六
“外面真了得呀,四叔!您老人家这碗里的粥够稠的了吧,您家住的瓦屋够宽展的了吧,可是人家呢,吃的是面卷肉包豆浆牛奶,还要讲究维生素蛋白质。住的是别墅,冬天暖和夏天凉快……”
“哟,是小翠呀,大姑娘了。你是没见过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人家那衣服一天一个样,还染发,描眉,涂粉……乡下人怎么啦?只要我们发展了,城里有的,我们照样有!”
“你看看你们这些小毛头,脏稀稀的,像人家那孩子,穿的戴的跟洋娃娃似的,你们知道电脑吗……”
根子不放过任何机会对别人宣讲他在外面的见闻。
大王庄被淹浸在根子制造出来的骚动和自卑之中。
村民组长长富走在村街上,立刻被这种气氛包围了。
“长富,根子讲的是真的吗?”
“组长,根子会不会是牛皮?”
“咱们这地方能那样么?那样了,还要像长元家搬到镇上吗?”
……
长富找不出回答的话。他已经抽过了根子的两根烟,这两根烟就是一元哩。根子能抽得这种烟,他不是阔佬是啥?根子真了得。这两根烟教长富不能轻易下结论,他要到村大院问广田支书,广田支书一定晓得。长富对别人的询问支吾着,后来索性用手捂着腮帮子,做出牙疼的样子。
到村里扑了个空,广田这会儿就在家里,正研究着画片呢。瞧见缩头缩脑的长富,他一掸袖子,将画片扫进了抽屉里,然后淡漠地瞅着长富,等他开口。这些画片是乡里发的。
长富吞吞吐吐地说:“大舅,根子说外面真了得,有人信呢……大舅,外面那个……”
“外面真了得。”广田打断长富的话,他不看长富的脸,目光散放在长富的满是污垢的袖子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几天不穿这身衣裳?
“真了得?”长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话怎么能从支书口里吐出来,外面怎么会同大王庄不一样呢?那天火烧火燎地赶到村里告诉支书根子回来了,还遭到他呛白。才两三天,支书怎么不一样了?
“真了得!”广田支书又说了一句。
长富就去研究支书的脸。支书的脸上沟沟坎坎里似乎藏了东西,可长富不知道那到底是啥,长富就想支书今儿个这是怎么啦,难道怕了根子不成?长富进而想支书恐怕伍毛钱一根的香烟没抽过,他倒是抽了两根,一块钱哩。
“大舅,今晚计划生育的会,你参加不?”长富问。
大伙儿都说大王庄的村民组长被支书当了八成,长富只当了二成。这二成就是替支书跑跑腿耍耍嘴皮子,将支书的意志变成具体的行动。
“呸!”岂料今天广田支书一反常态,手指着长富骂道:“你东西的时时事事都依赖着咱呀,咱死了你靠谁去,大王庄的三百多口是不是等死?饭被你白吃了!你的脑子呢?当尿壶了?你东西的咋就不动动脑子?外面真了得,你东西的做了些啥?娘的!大王庄风光过现在算个球,你东西的白拿了百姓的血汗钱,你东西的拿钱不办事,占茅坑不拉屎,坑人哩!你不进就是退,你东西的咱要趁早撤了你的职重新物色一个人来做大王庄的组长……”广田支书手戳着长富,痛快淋漓地骂着,把心里积下的怨气吐个一干二净。
长富遭到这骤然而来的一顿臭骂,懵懵懂懂地不辨东西南北,听了后面的话脸就灰土灰土的了,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是好。
“大舅,咱……咱……”长富想他抽根子的两棵烟是不是让支书晓得了。
广田骂着骂着像泄了气的皮球,因为他忽然醒悟过来:这骂了半天的话怎么越听越像骂自个儿?
广田无力地冲呆若木鸡的长富挥挥手,他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大舅……”长富嗫嚅着,惶惶地退出来,在门口看看天,天是蓝湛湛的,然后抹抹脸,想抹去啥,心里却多了无数的担忧,如无数的小虫在肆行。
大王庄的所有会议,如果没有广田支书的参加,就不成其为会议,那么这会在大王庄人的心目中就失去了它的庄重,因而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广田也得去。去,只是一种象征。
当长富高喊开会了的嘶哑的声音在大王庄上空缭绕时,广田对老伴说你去。往日,由于广田去,老伴一般是不去的。所以老伴听到要她去,她迟疑了一下满口答应,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金宝以为爷爷这是在回避着根子,在那样的场合,根子必然要说什么。
七
“计划生育是了不得的国策……”长富把从村委会会议上听来的话说给大伙儿。这种会一般在秋收后都要开上一两回,用广田的话说叫:“粮食进仓了,吃饱了就撑出了劲,弄不好就有了计划外肚子,开会是给大伙儿提个醒。”因为这种会不涉及这个费那个款,又是在晚饭后,所以参加会议的人往往较多,只见长富家的堂屋电灯下是许多大小不等的晃动着的人头。
长富的话还没说完,根子成了会议的中心。虽然根子回来有几天了,但在这么多人面前亮相,却只是今晚。
有人问:“根子,你在外面发了吧,挣了几多?”
“不多,四万。”根子谦虚地说。
“哪来四万?四毛都没见着!”玉贵说,可是他的声音被会场上滚过的一阵惊叹淹没了。人们吵吵嚷嚷地向根子提出各种问题。
“老天,四万啊!还不多?”
“比长元家的挣得还多吧?人家有两个闺女,你根子拿啥去挣的?你那东西谁要?”
“根子,你憨呀,你咋回来呢?”
“根子,你牛皮吧?”
“根子,你把钱放哪啦?用麻袋盛么?”
“根子,咱们能挣四万吗?到哪里挣”
“真的能吗?”
“根子,你东西的快说,咱们咋去挣他娘的四万?”
“根子,你东西的,快说——”
根子的脸在灯光下红红亮亮的,赛喝了酒。根子情绪激动地站上一张凳子,谁知凳子三条腿,根子身子一歪,赶忙划拉着两只手,最终还是“叭叽”摔下来。
大伙儿一阵哄笑。
“静下来,咱们谈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就是好哩……”任长富怎样喊,就是没人听他的。长富用目光去找,当然不可能找见广田支书——要是支书在,谁敢不听他的?
“根子,你说!”
“咱们晓得啦,要计划,别乱搞出肚子来。听根子说!”
根子再一次站起来,这时有一个人为他扶着凳子。众人静下来,眼睛热切地盯着根子的嘴巴。长富想再说啥,又闭了嘴,因为有人递过来一根烟。根子说:“庄户人家,光从土里刨食,是不能小康的,得搞开发。现在外面都讲究开发,我们也得搞开发,开发不是去偷,不是朝外面跑,也不是要女人做那事,我们大王庄的开发就是那百十亩的荒滩地……”
众人失望地发出一阵唏叹——那是啥地方呀?那上面能出四万?那是一片大大小小的水洼,滩地上生着野芦苇,水洼里生长着手指头大小的野菱角,皮厚而多刺,只有馋嘴的孩子才会光顾。
根子继续说:“我们把荒滩整出来做大水库,养鱼;没法养鱼的滩地载芦苇,水库边上种藕;芦苇编席子,鱼、藕卖给城里人吃,我们这是正宗绿色食品,城里人一定喜欢的,这是开发的第一步……”
“咱们也吃!”有人喊。
“我们当然吃!”根子一点也不含糊地说。根子一直不喜欢用“咱”、“咱们”,以显示他与大王庄的本质区别,那就是他是个有文化的人。“吃他个白白胖胖粉红粉嫩的比城里人还俊美!第二步,把水库建成一个风景优美的旅游区,在水中建亭呀阁呀,吸引城里人来消夏钓鱼品尝农家日子玩乐子……”
“他东西的,城里人就是好快活!”有人不平。
“快活是假的,我们是要赚他们的钱呀。有了钱,我们就办厂子。种田余下的劳力进厂子当工人。你们说说,这三步要是成了,我们就楼上楼下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
群情激奋。
“根子了得呀!”“根子了得呀!” ……四下里响起一片欢呼赞叹,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长富被晾在一边,苦瓜着个脸,他感到一种危机,这危机来自根子,根子会不会取他而代之?
“根子,你开发啊,可快点哪,咱正愁狗子讨不到媳妇呢,等三步走了,那闺女还不是跟承包那会儿似的,一个个来!”
“根子,你开发!”
“对,开发,根子!”
根子看看大伙儿,皱皱眉,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得大家办!”
大伙儿的眼睛疑疑惑惑地瞧着根子:“根子,你东西的,开玩笑呢,咱们会干啥?”
根子说:“我们先把水库整出来,养上鱼。”
“鱼苗打哪来?”
“买呀!”
那一双双眼睛里的火焰暗淡下去。
长富一见,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咱们别听根子牛皮,还是讲计划生育……”
根子大声说:“我的四万块先拿出来做本钱……”
一直听儿子讲话的玉贵,这时牙疼似的抽了抽腮帮子。他青着脸,脱下鞋子,想冲过去胖揍儿子一顿。想想使不得,儿子已经不是过去的儿子,就忙向儿子使眼色,可是根子压根不朝他看。
“根子了得啊!”
“根子是好娃!”
顿时,又涌起一浪欢呼赞叹声。
“四万块还是太少了,大家得再出些钱……”根子说。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的声音都抹去了,大伙儿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那些眼睛活络起来:
“敢情根子在诓咱们!”
“根子到底是牛皮啊!”
“钱到了你手上,你东西的跑了咋办?”
七嘴八舌头的话,一起砸向根子,把根子砸木了。根子张张嘴,却没有声音,像木偶。玉贵咧开嘴巴,乐了,说:“他东西的跟咱没关系,短了谁的钱,到时候别认咱讨钱,咱丑话搁在先!”
这时,替根子扶着三条腿凳子的那只手抽了去,凳子一下失去了重心。根子挥舞着手臂,踩跷跷板一样,企图保持平衡,结果最终还是跌入人群。
没有人笑。
长富连忙敲敲桌子,喊:“别吵吵了,咱大舅说了,计划生育……”
门外有一个人,把屋里的话听得一字不漏。
八
奶奶出了门,爷爷就有些魂不神守,脸色透着阴沉,看样子爷爷是后悔没去开会。少年金宝乖巧地做出一心一意看书的架势。这时候稍有不慎,金宝就有可能成为爷爷脾气爆发的导火索。金宝知道这点。
哧啦——
这是爷爷擦火柴的声音。爷爷不常抽烟,但现在抽了。
爷爷站起来,走到门口……
爷爷又转回来,在屋里无目的地转着圈。
“金宝呀——”爷爷说。
金宝连忙答应了一声,爷爷却没有下文了。爷爷找了一件衣裳披上,说:“你温书吧,爷上茅坑去了。”
金宝心里直乐:上茅坑要费这样周折吗?爷爷终于憋不住了,大王庄哪一回开会少了爷爷?
第二天,金宝把这件事讲给了根子听。根子眨巴着眼睛说没看见你爷来开会呀。这一下轮到金宝吃惊了:爷爷总不会蹲了那么长时间的茅坑吧?爷爷怎么没有去参加会议呢?金宝糊涂了。他哪里会想到爷爷是在外面“旁听”了会议。
金宝等了两天,不见根子的动静。再见到根子时,见根子垂头丧气地勾着头抽烟。
“根子,你什么时候才发展呢?俗话说,心动不如行动,你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见你行动?”金宝毫不掩饰他的感情。
“金宝,我真的想干一番事业哩!金宝,乡下的事难办呀,乡下的人目光短浅,心不齐,我怕干不成了……”根子也不掩饰他的感情。
少年金宝从根子的话里听出了沧桑。金宝是希望根子干成的,要不怎么会把根子的事放在心上?根子的三步走已经被他用想象描绘得血肉丰满,如在眼前。
“根哥,你可得干呀,得干成了,我盼着我们大王庄成为华西哩!那时,我要做你厂子的厂长……”金宝不会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他只能围绕着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少年金宝是大王庄第一个希望根子成功的人。
根子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宝。
“金宝,你信我?”
“我相信你!根哥,我打那天听了你的话,就信了你。我想根子是个人物,来事哩!”
其实根子本不甘心,少年金宝的话无疑把这种不甘心激发了出来,尽管这些话不是他想要的人说的。
“金宝,我干!哪怕贷款也得干,明天找你爷,承包荒滩!”根子挥着拳头说。
“我爷这些天心烦……你……你说话悠着点。”
根子到广田支书家时,支书正要到村大院去。根子手上拎着金宝还过去的两瓶酒。
“大叔——”根子说。这是根子回来第一次面对广田。
“噢,是根子,几时回来的?”广田站下问。他就站在门口,也不把根子让进去。有人朝这边鬼祟地看。
根子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回来六七天了,大叔。”
“噢,几时走呀?”
“大叔,我想,我想……”
“想啥?”
根子憋出一脑门子汗,说:“我想承包那荒滩地……”
“噢,承包荒滩地?这可是大事!你得好好琢磨琢磨,想妥了,来村委会,这是大事情,大叔一人不能断。”
“大叔……”根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大叔,您收下酒吧。”
“酒?”广田好像才发现根子手上的酒,他笑了。“酒是好酒,你给咱留着,等你成了,咱再喝,一定喝!”
广田走了。根子想不出广田支书的真正意思:他答应了承包荒滩地,还要把酒留着,不是开玩笑吧?根子的目光追着广田,追了很远。
九
广田到村里,屁股刚挨上椅子,电话催命似的响起来,广田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待第二遍响了,才伸过手去。广田抓着话筒嗯呜着,没有说啥。放下话筒,人失了魂魄一般,见德林投来询问的目光,广田猛然醒悟过来说,乡里让咱去开会。说着,广田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广田想起根子要承包荒滩地的事,便对德林说了根子承包的事。当初荒滩不是没有人要承包,可不是承包人嫌包的地方过大,就是大王庄和村委会的要求过高,于是荒滩就一直荒着。广田说这次一定得搞成了,这是大事,百姓总这样下去小康不了,你要精心着办妥了。
交代了这件事,广田出了办公室,推上他的破自行车,去了乡里。
德林虽是村长,可村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广田做的主,想不到这次广田支书让他干,德林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德林知道支书与根子间的事,德林想这事真的成了,就是一条新的路子,是七里村的新路子。支书一准这么想的,老支书到底是老支书,那一年支书看报纸看出了联产承包,如今又看出了开发荒滩,实在了得,大概碍于情面,支书才让他出面与根子谈承包。
想到这,德林不含糊,马上召集村干部开会,形成了大致的看法,草拟了初步的方案。下午,派六指去大王庄把根子和长富叫来。
六指先到了长富家,然后和六指一块儿到了根子家。听了长富的话,根子简直不相信他的耳朵,这事这么快就放到了他面前,实在是他没想到的。根子激动得一个劲儿地搓着手。
“你东西的,快去呀!”六指催促道。
根子手忙脚乱地推出摩托车,也就是所谓的铁驴子,要带上长富和六指。
“能行吗?”六指不敢上去。
根子只得带着长富,向村部驶去。
到了村大院,从铁驴子上下来,长富意犹未尽地说:“东西的,这家伙真是那个快!”
根子一进村会议室,缭绕的烟雾扑面而来,再一瞧,村干部差不多都在,根子的心里便七七八八的没名堂地跳。
“跳什么呀,没什么大不了的!”根子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妇女主任端过来一把椅子。
德林村长对根子说:“经村委会研究决定,同意将大王庄的荒滩地承包给你,具体意见,咱们村委会拿出了一个初步的合同,你看看有什么想法……”
根子放眼去看广田支书,却没看到。
“陈根同志,你仔细看看,有啥不完善的地方,咱们再商量……”德林提醒根子说。
根子恍恍惚惚飘飘然然,一声“同志”,把根子叫得心里热乎乎的。根子把头点得如鸡啄米,说:“挺好,就这样。”根子想起了他的衣袋里还有烟,就是两根烟一块钱的烟,他掏出来依次散过去,连妇女主任也散了一支。
“我承包,我承包……”根子一边散烟,一边说,他的眉眼里流淌着笑意,那是丝毫没有认识到事情艰难性的笑。
“不行的,陈根同志,你得仔细看看,好好想想,这可不是小事情,比如讲上交的承包款,你是不是有把握,三年承包期是不是够……你想好了,说出来,咱们再议,等广田大叔回来定笃。”德林村长说。
“是呀,等咱大舅回来定笃!”长富插了一句。
根子定了定神,便去细看村委会的要求,一条一条地琢磨,果然琢磨出一些问题:时间定为三年太少,三年能走出三步吗?第一、二年只能是投资,没有效益,上缴的承包款应该考虑这个因素;用水库的水灌溉,得有个限度,得保证养鱼不受影响……
双方再议,再订。
直听到到外面一串咳嗽,大伙儿知道支书开会回来了。广田进了会议室,回答了旁人的招呼,就摸出老花镜戴上,看合同。广田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合同,一屋子的人久久地盯着支书,盯出满屋子的凝重和沉闷。支书抬头时,看了德林一眼,点点头。这一眼加点头,教德林感动得像小媳妇。德林是三十岁当的村长,如今有四十一二了。广田支书第一回看出德林这么能干,到底是年轻人呀,了得!
“陈根,这不是闹着玩儿的,别是头脑一时间发热了。你要是后悔了,就说,咱们不强迫你。”广田把一张脸对着根子。这一张脸被岁月雕刻得异常苍老,被生计写满艰辛。
“大叔,我不后悔!”
“盖了戳子,就是法律了。法律讲究丁是丁,卯是卯。”
“我知道法律!”
“没人诈你呢。”
“没人诈我,我自愿的,大叔!”
“大叔做一个主,跟你把承包款再降点,日后你要是发达了,替村里把学校修一修。”广田的眼睛看着村里的其他干部,“你们没意见吧?”
大伙儿说没意见。
重新写了两份合同,广田要根子再看一遍。然后广田支书打开他的办公室抽屉,拿出公章,凑至眼前瞧瞧,戳了印泥,对准合同上的一个地方,一双双眼睛神圣地盯着广田支书……广田却悬了手,又看了看根子。根子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落在广田的那只手上。
“陈根,大叔再说一遍,你要后悔了还来得及。”
根子咬咬牙,说:“大叔,咱绝不后悔!”
广田心里一叫劲,手按下去,按下去,停了四五秒,慢慢拿开,白纸黑字上有了一个红红的圆,像一轮小太阳。
根子伸出手指头,在印泥盒里按了一下,旋即伸向合同……
“大舅——”长富这时失声叫了一声。只有广田一个人没有看他。根子转过脸,要按,被广田的一只手当住了,问:
“悔不?”
“不悔!”根子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戳吧。”
根子的红指头按下去。
十
广田支书支走了旁人,留下德林谈话。村里的其他干部只知道这场谈话由太阳偏西直谈到太阳落山。这场谈话的内容直至根子承包的事正式实施于行动,才被透露出来。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广田到家里,长富已经在他家等他了。
“大舅,真给根子承包呀?”长富问。
“合同都签了。”
“大舅,那小子是外姓。”
“外姓咋的?”
“大王庄只有这一户陈姓呀。大舅,咱也想承包!”
“你包不了,根子三步走呢。”
“咱也三步走,咱能行哩。”长富心里说根子他东西的白捡了一个便宜,大王庄的好处怎么能给一个外来户得去?大舅莫不是真怕上了根子?长富一想到根子将在大王庄闹腾开来,成为瞩目的人物,心里就恐的慌。
“你东西的不行!”广田沉下脸。
广田刚打发走粘粘乎乎的长富,根子的娘老子哭丧着脸上门来。
“大叔,可不能让根子包呀,那四万块要生生被他扔进水里啦,连半点响也没有,他大叔……”玉贵说。
“玉贵呀,这可是伢子的事,好事哩。”广田好言相劝。
“他大叔,四万块呢,那是咱根子累死累活挣来的,你们可不兴坑骗他,可不兴欺负咱外姓人家呀……”根子的娘说。
“合同签了,合同就是法律哩!”
“他大叔,你们可不兴讹诈他嫩娃……”玉贵拉长脸,蹲下来。
少年金宝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能体会出根子的孤军奋战。有一点,金宝怎么也想不明白爷爷为什么顺利地让根子承包了,而且竟成了根子的支持者,爷爷的变化真是太大了。这刻只听得爷爷把桌子一拍,厉声道:“你再说不包,你东西的再说不包,看法律咋整治你!合同签了,就是法律了,你个乡巴佬,只配受穷的命!你想根子蹲大狱,你东西的就照直了说——”
玉贵“呼”地站起来。
“他大叔,他大叔,别别别教根子蹲大狱……”玉贵和他婆娘落荒而逃。
外人一走,广田恹恹地坐在那儿出神,与刚才判若两人。后来他说胸口闷的慌,就去睡了,连晚饭也没吃。金宝的奶奶过一会儿就过来,问广田好些没,要不要看医生,想吃点啥。“你烦呀!”广田对老伴没好声色,以后他一听到脚步声向床边来,就闭上眼睛佯装睡觉。谁知这么一来,他竟真的迷糊了一会儿。
广田的白天是伪装起来的,这时身边没人了,他便放纵自己去想他的心事——
乡里让他退了,也不是说说而已,这回是真格的了。一想到这个“退”,广田就有种离群的大雁似的,孤独得不行,以后与报纸没有联系了,与村委会没有联系了,与党中央没有联系了……广田的心里弥漫起从来没有过的空虚和慌张,他失去了根基,失去了方向,他努力替他的未来思量,可他想不出退了以后该干啥,还能干啥。广田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乡里已经没有像他这样的老家伙了。人老了总要走这一步的,连党的总书记都退呢,他一个村支书岂能赖在位上不挪窝?理是这个理,广田还是感到突然,感到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广田觉得天塌地陷了一般,浑身的筋像被抽了。
广田十八岁就为大伙儿干事了,他早就把自己当着公家的人了。入合作社,当通讯员,任生产队长,入党,做大队长,大炼钢铁,造大寨田,割资本主义尾巴,当支书,修水渠,联产承包,大队改村委会,抓计划生育,催粮催款……头脑里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重现自己的人生经历。有些是不堪回首的,如大炼钢铁、割资本主义尾巴,而有些则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如党旗下宣誓的情景,那真正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每一次回忆都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宣誓前,广田有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一想到自己将是党的人,他就恨不能马上去做些啥,否则对不起谁似的。他那天穿的是崭崭新的蓝咔叽,宣誓的声音嘎响蹦硬,眼泪禁不住跳出眶来,心底里自己对自己说:“你是党的人了,日后你可得一心一意为大众思谋幸福!”广田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他老迈而不要他服务了,这不是和牛老了拖去宰了差不离吗?广田的思绪如脱缰了的野马。
当广田发觉再不收住缰绳,就会把自己整得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时,他努力去找些使他开心的事来安慰自己,可是除了联产承包着着实实红火一阵并给百姓带来切身的好处,再也找不出啥了。广田不甘,再找,计划生育工作常被上面表扬,似乎可以算一个,然而百姓却不高兴,他们需要儿子养老送终,没有儿子谁来替他们养老送终?当初他的儿媳妇有身孕时,他不也巴望生个带把的小子吗?被计划了儿子的人家将来谁养老送终确实是个问题。这些人待老朽时不操他的祖宗就烧高香了。大炼钢铁,造大寨田,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提这些事,广田就臊的慌。
老伴端来了晚饭。广田问:“村上有人恨咱么?”
“不恨。你是村上的大恩人哩!”
“咱为他们谋了些啥事,你帮咱想想——”
“多着呢,吃吧。”
“咱吃,你一条一条说说来着。”
看见广田吃了,老伴扳着手指头:“承包算一个……”老伴说了一句没下文了。老伴不知道广田问这个为哪般,她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又不愿广田扫兴,就说多啦,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明儿个想。
广田不吱声了,他知道老伴在敷衍他。广田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没滋没味地吃饭——人老了,不中用了,不服老不行,德林三下五去二就把合同弄出来了,能干哩,就让他接班吧,东西的!
广田不是没有思谋过发展。他每天看报纸就是要找发展的路子,想教七里村走在全乡奔小康的前头,可惜还不曾找出眉目,就要退了。广田心里升起一股壮志未酬的伤感。根子的路子实在是好路子,喜煞人的三步走!根子了得,根子是个能干的娃啊,若不是那个电话,兴许他还不让根子承包。
广田后悔没有在他的娃中培养个替大伙儿办事的人,他不由地用根子去比他的儿子和孙子金宝,比的结果是——根子要是咱的娃多好!
十一
少年金宝的小姑是根子请金宝捎话叫回来的。
那时根子蹲在少年金宝每天上学、回家必经的路上,眼睛看着远方。远方的镇上有一所中学,中学里有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叫小玉。小玉这时大概还睡着,做着香甜的梦,梦里会不会出现一个叫根子的人……
根子的眼睛显得神往而发亮。深秋的天空像蓝宝石一样,靠近东方天际是一抹橙红的霞光,霞光的范围越来越大,太阳将从那里喷薄而出。根子一动不动地蹲在一棵静默的树下,一片黄叶悠悠地从根子的眼前飘下,似乎是静寂的早晨里发出的一声轻微叹息。待金宝到了他跟前,根子晃了一下,站起来。
金宝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说:“根哥,是你?”
根子的嘴里像含了热汤圆一样说:“金宝……我,请你……叫你小姑回来,我……有话说……”
“哦——”金宝看着根子,笑了。“你放心,再怎么着,我也得要她回来一趟!”
根子知己而感激地拍拍金宝。
金宝把话传给小姑时,小姑正把美白系列朝脸上精心地涂抹着,她要通过美白系列,把她脸上的乡土之色彻底地除掉,她眼皮也不抬地说知道了。
金宝想从“知道了”三个字里听出点味,但什么也没听到,一如学校食堂里寡淡的菜汤。
“爷爷这些天不高兴,奶奶也要你回去!”金宝又丢下一句。
小姑是和金宝一块回来的。
小姑一直没有问金宝根子找她的原因,吃过晚饭,她收拾着碗筷要去洗。根子忙跑过去说,我来洗,你去忙你的事。金宝还冲小姑直眨眼。
小姑任金宝去洗,她却坐下来跟父母说话。
奶奶疑惑地看看金宝,问小玉:“你有事呀?”
“没事。”小玉淡淡地说。
金宝洗过碗,小玉对他说:“金宝,我们出去走走。”
金宝愣着,想想根子约小姑晚上谈话,一定有内容,他跟了去算什么呀?金宝说:“我作业多了去,明天还要单元考试,你自己去吧!”
“那算了,我也不去了。”小玉说。
“好好,我去,我去!”金宝连声说。
小玉一笑,出了门。
金宝只得跟了出去,心里对根子说:“根子,我这不是存心跟你瞎掺乎,我是巴望你跟我小姑恋上的。她要不是我小姑,我一定帮你谋划谋划!”
金宝替根子遗憾的那种感情又涌了上来,进而又升起了对小姑的看法:成了个老师,就看不起儿时的伙伴了,有什么了不起!
天上的星星赛珍珠,村庄灯火点点闪烁,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把乡村衬托得更安静。小玉在前,金宝落在后面。
走到村边的杂木林旁,看见一个黑影树样的立着。“小玉……”黑影疾走一步,并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低唤,但是随着黑影猛地站下来,这声音也戛然而止,片刻出现了另一种声调:
“金宝……你也来啦……”
金宝知道他的出现不在根子的计划中,他忙说:“是小姑让我一块来的,你们谈吧,我去那边看看。”金宝朝杂木林深处去。其实金宝走的也不远,根子对今晚是有期待的,两个人的谈话将怎样进行?这对少年金宝是有吸引力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种难得的机会。
“小玉,合同签了!”
“会成功吗?根子,闹不好……”
“我不怕!小玉,你……你要多帮我!”
“我只知道ABC,能帮你什么,学校天天没完没了的忙。”
“小玉,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常帮我,我的作业还是你常常教的呢。小玉……”
“现在我们都大了,根子。你叫我回来,就告诉我这些?”
“小玉,我要干一番事业,我不怕我们干不出来。学校老师在我们高考前说的话我记着哩……”
“老师的那些话要对每一届学生说上一遍。根子,我说你还不如在外面,一年能挣那么多,不错了……”
“小玉,我是为了三步走,才回来的!”
“根子,发了财别忘了你的同学。”
“小玉……”
“时间不早了吧?”
“小玉,我给你留了二十四条纱巾,跟你岁数相等,我要一条一条送给你……”
“根子,你神经呀,我有一条就够了。我的……朋友说那条纱巾真漂亮……”
“小玉……”
“我明天还要上班……金宝,走吧!”
两个人的谈话被沾了露水的秋风扯成丝丝缕缕的传进金宝的耳朵里。两个人的话语犹如两条各不相干的流淌的小河,一个不动声色如秋水,一个汹涌澎湃似大海。金宝油然升起对根子的崇敬——二十四条纱巾,要一条一条地送给小姑,这二十四条的纱巾不就是根子的赤恋的心吗?用这二十四条纱巾装扮他热恋的人,她该会多么的青春与光华!如果不是真情和痴情,谁能想出这超凡脱俗的二十四条纱巾?可是小古拒绝了,轻易拒绝了这个浪漫而有诗意的二十四条纱巾,以及其中凝聚的深情——这个世界真的不需要浪漫与诗意了吗?少年金宝想象出根子如焚的内心。
金宝不情愿地出来,看见根子像一截树桩戳在那儿。金宝对小姑说你先回去吧,小玉说了句明天还要上学,你早点回家,就留下一丝香水味,走了。根子颓唐地坐在了地上,一声不吭。金宝挨上根子,也坐下。
根子掏出烟来抽。烟头一闪一闪的火花映出根子有棱有角的脸,那张脸上写满惆怅。金宝清楚根子心里不好受,他不知说什么妥当以打破这伤感的沉默。
“小玉心里没有咱……”根子的话加重了秋夜凉意。金宝注意到根子将“我”变成了“咱”。
火光又一闪,金宝看见根子的眼睛下有两行晶亮。
“根子,你别,你可别……”金宝打了个冷颤。
“小玉看不起咱,咱知道……”
“咱发展一半为她哩,她小时候过家家时说过长大要跟我过家家……”
“大王庄姑娘的一颗颗心飞走了,还不是因为穷吗……”
“根子,你别,别灰心,你要发展,你要干一番事业,我爷不是让你承包了吗?三步走,只要你干,肯定能实现!”
“要发展,咱要发展给她看,给所有的人看!”
“根子……根哥……”
“金宝,你回吧,明天要上学……”
金宝迟迟疑疑地走了,这时打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
我曾用心的来爱着你,
为何不见你对我用真情?
无数次在梦中与你相遇,
梦醒之后你到底在哪里?
……
金宝依稀听过这首歌,是一首老歌。想不到现在被大王庄失恋的根子吟唱起来,如泣的歌声里交织着粗犷与柔情、感伤与挣扎,别有了一番牵魂动魄的韵味。
少年金宝在这个没有特别之处的秋夜,目睹了人生中沉甸甸的一面,他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的许多事不是影视剧和流行音乐。
金宝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二百零九张明星画片撕了,因为他忽然感到做这件事很无聊,很浅薄。金宝看着纸片从手指间飘落,觉得他又走出了一个年轮。
十二
大王庄无一人替根子挖水库,尽管根子出了工钱。大王庄的人对根子的工钱表示了足够的鄙视,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富翁。
根子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有钱还愁请不到人吗?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人海了去。听到这话的村民组长长富冷笑。
根子回来是下午。等候他的是父亲幸灾乐祸的笑脸,他给儿子倒了一杯开水,压抑不住的快活说,荒滩地被人承包了,你小子还疯跑个啥,教别人包去吧,咱陈家能斗得过王族的人吗,好歹四万块没花出去,那钱留着说媳妇。
根子没当回事说,我有合同呢,谁还包,笑话。根子把水喝了下去,到底有些不放心,就去了荒滩地。他先是稳稳当当地走,然后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荒滩地猛地站下了,眼睛忽地一下便直了。
荒滩上被竹篱笆围出方方圆圆的无数块,大王庄的男男女女都庙会似的集中在这儿了。他们正欢欢地忙着,挖土的点头哈腰,担土的往来穿梭。看见根子,有人喊:“根子,咱也承包,养鱼,种藕!”
“根子,你要承包,就来选一块,再不来可没你的份了!”
“根子,咱们也要三步走!”
……
大王庄的人嘻嘻哈哈对根子说,他们没理由不高兴。
根子失了魂样找到广田支书。广田今天没看报,他正耐心地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根子。根子到底是一个嫩娃,需要一个人扶持他。广田已经知道荒滩地上的事。当根子的身影赛一阵风刮到广田的视野里,广田把他恰如其分地设计成读报纸的模样。
“大叔,咱承包不了啦!”根子还未站稳,就喘着粗气说。
“大男人呢,你东西的熊样!”广田放下报纸,板着脸。
根子果然少了丧气,话也顺了:“大叔,大王庄的人都去了荒滩,他们说也要承包……”
“他们包个球!”看不出广田对这事是否吃惊。
“大叔,咱合同签了!”
“合同签了,就是法律了。大叔可不敢含糊,当初咱要你多思量……”
“大叔,咱不是反悔。”
“不是反悔就罢了。你东西的思谋思谋法子,大男人呀,法子都吓得从胯下走了不成?”
根子来的目的是想请支书出面,支书的话管用。谁知支书要他自己想办法。根子联想到他两年前说的话,心里猜想广田支书这是在等他好看。大王庄的人见根子独自一个人回来了,干得更欢了。他们胜利地说:“咱们也了得呀,咱们也要挣四万块啊!”
根子瞧着大家,一气一急,终于有了办法。根子说你们挖吧,你们是在跟我做义务劳动。根子骑上他的铁驴子去镇上。
根子回来时,后面跟着镇上派出所张所长。张所长穿着挺刮的制服,朝大家面前一站,大伙儿立刻心虚了半截。等张所长掏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大伙儿忙收拾工具。
“你们别怕,咱大舅支持咱们哩!”长富对大伙儿说。
“法律不认支书!”张所长说。
“他是一个外来户能包,咱也包!咱就是要包,咱是大王庄的组长!”长富说着,还比划着手里的铁锹。
张所长用手里的黑家伙朝长富手上一指,长富“嗷”地怪叫一声,扔了手里的锹,人跌坐在地上。长富以为张所长还要来一下子,忙摆手告饶:“咱不包了,行吧?咱不包了……”
根子见此情景,心中暗喜。他大声告诉众人,从今往后,张所长是大水库的法律顾问。
根子想的第二个法子是上保险。啥叫“保险”呢?根子是对大王庄的人这样解释的:水库有了损失,由官家赔。损失越大,官家赔的越多;没有损失,官家不赔,反而给官家钱。大王庄的人被这样的理论弄糊涂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希望根子没有损失。根子没有了损失,不是要朝外掏钱了吗?
根子得出一个结论:人还是要想法子的。
根子一下子想出两个好法子,他忘乎所以了。根子领着他的娘老子三个人去挖荒滩。偌大的荒滩,在浩荡的秋风横扫下,三个人像蚂蚁。
看到这一幕,广田摇头,自语:要挖到猴年马月呀!
十三
“建设新农村,水利很重要。上头这次分给咱们村的水利任务是去挑沿山河,吃住在工地上,一家派一个劳力,按人口每人粮十斤,草十五斤,钱十元……“广田支书在村干部、村民组长的会议上说。
广田的话还没说完,下面的人脸上露出了难色,交头接耳嘀咕起来,又出钱又出劳力,咋跟百姓说?现在干部手中没计划外物资没社减款没招工指标没农业税,百姓不拿干部当回事。干部的工作难做,热脸蹭人家冷臀,好话说几箩筐,还得瞧给不给脸。若是遇上难缠的主,你要磨破嘴皮跑细腿,就是叫几声亲爹都没辙。
“唉——”不知谁叹了一声,仿佛传染一样,一时叹息声声。
广田不理会,索性摸出烟来,悠闲地抽,还把眼睛略略眯了,目光从缝隙里漏出来,落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待怨气稀落了,待大伙儿眼巴巴地瞅他了,广田才扔下烟屁股。慢条斯理说:
“咱晓得大伙儿难处,轮上这事没法不犯愁,是吧?”
“是是是……”
台下的人把头点得此起彼伏。
“咱跟乡里好说歹说还散去大半包香烟……”广田支书掏出烟,大伙儿看见里面果然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根,有人忙掏出自己的烟给支书抽。广田抽上烟,又说:“咱磨破了嘴皮,才要乡里答应咱自己修水利。咱们的水利老几年没修了,每年的水费开支几多……”
村干部和村民组长们不约而同送了口气,舒展着笑脸,佩服地看支书,这样的美差只有广田支书能拿下来。
村长德林心里纳闷:今年的水利任务还没听乡里说呀?
“修自家的水利,啥啥也不要,只要出力。修啥呢?就替大王庄的陈根挖水库,水库里蓄了水,那时咱们插秧灌溉就用水库里的水。”
“根子能答应吗?”有的村民组长说。
“咱出力跟他挖了水库,那时用他的水算是两讫了,谁也不吃亏,他敢不答应呢!再说了,以后村里每年要省下几多水费?”广田说。
“好主意!”
“就这么办!”
大伙儿由衷地赞叹。德林更是佩服的不行,老支书这是有意成全根子。
很快形成了统一的意见,大伙儿很快活,好似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他们看广田的目光不只是佩服了,那感恩戴德的意思很清楚写在了脸上。
别人怎么会想到这是老支书导演的一出戏?这出戏是为根子唱的。别人还有一点想不到,就是今天的会是广田支书主持的最后一个会。会后广田对德林村长说:“根子的事不只是根子的事啊!”
就这样,全村十二个组,一千多壮劳力来给根子挖水库,不用根子花一分钱。
广田看着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想起造大寨田那阵的情景,心里明白眼前这事是带领百姓奔小康的起点。
根子的激动可以用“热泪盈眶”来形容。根子也参加了劳动,他浑身是劲。
“你东西的,要不成事,就坑了大叔,坑了这些个父老乡亲!”广田严峻地对根子说。
根子使劲点头。
“你别以为有了顾问有了保险,就高枕无忧了,凡事得有技术!”
“咱请师傅,咱学!”
“你发展了,别忘了他们,要想想他们跟你出的苦力。人得讲良心!”
“大叔,咱忘不了!咱发展就是为百姓哩……”根子讲出了他的三步走。广田当然知道根子的三步走。他不想点破,心里说,三步能实现一步,就了得了。
“要多思谋思谋事情中的不顺处,比方讲,你挣了票子,别人眼红了啥事都做出来。”
根子这才明白支书当初要他想法子的真正目的,支书是要他成事啊。站在广田支书面前,根子感到他想问题粗枝大叶,他只是一棵禁不起大风大雨的小树苗苗。如果没有广田支书,他的水库真能挖出来吗?根子依依地看支书。
“大叔,你可要教教咱!”
“大叔老了。”
“大叔经验丰富!”
“大叔不中用了。”
“大叔是智多星!”
“大叔白吃饭了。”
“大叔,咱,咱给您赔罪……”
广田哈哈大笑,摆摆手:“你东西的,成事了,大叔比啥都高兴!”
这是根子回来第一次看见支书笑。根子重新认识了广田支书。
十四
根子散去了四盒烟,屋子里烟雾缭绕,会议开得很艰难,一句话——谁也不愿意掏钱。庄户人谁愿掏腰包办没影儿的事?更何况这事能不能成,现在谁也不知道。根子把条件反反复复讲了,这叫“投资”,钱记账,打收据,不赖谁的一分钱,到时候仍然给大伙儿,还要根据水库的收成给大伙儿分红利,比如你现在出了一百元,说不定到时候就给你一千元。
“根子,你不是憨大了么?”
“根子牛皮,一定的!”
“根子在诓咱们,可不能上他的当!”
“我牛皮我诓你们,还有我家哩,你们怕什么?”根子只差拍胸脯了。
“他东西的跟老子没星点瓜葛!”玉贵梗着脖子,红着眼睛。
“我为大家好,你们想想吧!”
“为大伙儿好,先把四万块分了。”村人开心地看着根子,洞察一切的样子。
“根子,咱们不上你的当!咱们白给你挖水库,你东西的现在又想诈咱们的闲钱,你东西的刁滑呢,你东西的歹毒着呢!”
“歹毒着呢,得了钱一准走人!”
“是呀,咱们心里明白得很!”
根子哀哀地看着打伙儿。
集资是广田支书提议的,他说,人人有了份,就人人有了责任;有了责任,就有了心。那时还有谁跟自己过不去?根子自然觉得这个主意好,可是这些个只认眼前、目光短浅的家伙合该受穷,要他们掏钱,真跟要他们的命似的。做一件好事竟这么难啊!眼看水库挖成了,难道就这样半途而废?根子心里的火苗直往上蹿。
这时长富说:“根子东西的一回来,咱们就不安生!”
根子呼地站起来,吼道:“你们东西的受穷吧!受穷吧!”
根子甩袖朝外走去。
“根哥——”从门外面进来一个人把根子拦住了,来人是少年金宝。金宝手上高举着一样东西,同时也把一屋子的目光高举起来。
天哪,是一匝钱!
“根哥,我爷给的,五千!”
金宝的声音是炸雷。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那一匝票子烧得热辣辣的。金宝把钱替到根子面前。根子愣瞅着钱,半天才缓缓伸出手,接过钱,紧紧儿的搂在胸前。
“支书大叔,咱舍命也得干成事呀,咱干不成事对您有愧呀,支书大叔……”根子对手中的钱说。
屋子静得只听见喘息声。
随着一串咳嗽,广田支书进来。广田披着军大衣,那是乡里从扶贫物资里拣来奖给村支书的。
“把钱点上,五千块哩你东西的不兴弄错了,要开发票给咱,咱到时候就凭发票跟你讨红利,你要赖账,大叔就凭这发票告你东西的蹲大狱……可别嫌大叔少,大叔连根根儿都给拔出来了。别的组也想入你股,只怕你东西的眼皮高不答应呢……”
根子泪眼汪汪瞧着广田支书。
广田谁也不瞧,但他知道大王庄的户主一字不拉地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们的眼睛渐渐亮了,有几个人溜了出去。
广田的来临,教大王庄的人轻易改变了主意。根子真了得,连广田支书都来投资,还有别的组要来。支书都不怕。咱百姓怕啥?支书啥时办错过事儿?支书是诸葛亮,连中央承包的事都能算出来,这事儿准错不了!也入一股,有支书在前面顶着,怕啥?不怕!嘿,他东西的,以后水库也有了咱的一份了!
乡下人一旦认准了理,就这么利落。
十五
“根子是好娃,根子嫩哩……”广田出了长富的家,絮絮叨叨地说。他将手缩在袖子里,不急不慢地走在秋夜繁星闪烁的天空下,后面跟着影子似的金宝。
金宝感到爷爷的苍老,这种苍老似乎一下子就来临了。
“金宝,你要下劲读书!”
“爷,我一定的!”
“爷告诉你个事,爷要退休了……”广田说。这是他从乡里回来告诉的第二人。第一个人是德林。少年金宝被这消息震住了,他说不出话来——金宝万万没想到爷爷心里竟藏着这样一个重大的秘密!金宝以为正逐步读懂爷爷,结果读的是毛皮。现在金宝对爷爷在根子承包这件事情上令人费解的举动,一下子有了答案:原来爷爷想在退休前为他的政治生涯写上最后精彩的一笔。金宝考虑是不是安慰爷爷,只听见爷爷又说:
“爷老了,不中用了。你爸没读上书,只晓得出死力,你小姑读书做了女先生。你东西的好好给咱读书,使劲往下读,以后要干大事,你东西的,看看根子的能耐……”
“我要像根子学习!”
“是哩,你娃乖,要比根子出息!”
“爷,我一定会努力!”金宝隐约知道人生中还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黑暗中的金宝紧紧握拳,他在自己的屁股上擂了一拳。
“金宝,你小姑跟根子好不?”
“不……不知道。”
“你小姑的纱巾是根子送的吧?”
金宝吃惊不小:难道爷爷有第三只眼睛?爷爷怎么忽然问这些问题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刚刚清晰明朗起来的爷爷又忽地模糊了。金宝觉得爷爷真是一本深奥的书,但作为爷爷的后代,有责任要读懂这本书。
到家了,广田出现在自家的电灯下,他忽然没有了语言,脸上灰暗,他茫然地站住,四下瞅着,然后目光就落在一面墙上。那上面有不下二十张的奖状,有模范党员,有优秀支书,有计划生育先进个人等等奖状。这些奖状凝聚着他的心血,闪烁着他的荣耀。每一次得来的奖状,他都郑重地贴上墙,还要老伴或金宝在一旁替他看着,防止贴歪了斜了,以后的几天里广田就沉浸在奖状所带来的身心亢奋里,进进出出总爱瞧瞧奖状们。可是现在广田却去把他们揭下来。
金宝疑惑刚刚同他走回来的爷爷是不是这个爷爷。
金宝要去帮忙,爷爷摆摆手。
奶奶在一旁霜着脸,问:“五千啊,你说扔就扔了?”
“扔了。”
“日子,你还过不过了?”
“过!咱们要过好日子!”
“还好日子?你喝西北风去!”
“真喝西北风才好。喝西北风了,人就思谋思谋出路了,这半死不活的,教人脑子死了,骨头懒了!”
奶奶叹气:“五千啊……”
广田把揭下来的奖状一张一张掸去灰,抹平了,叠好,然后尽量平和地告诉老伴他退了。
“啥?犯了过咋的?”奶奶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震得广田的耳朵嗡了一下。
广田见老伴惊成那样,笑了,说:“老了,就得退,人家总书记老了也退哩,咱算啥?”
“说退就退了?”
“说退就退了。明儿个下午回来,咱就不是支书了,让德林当。”
“你,你……咋早不言语一声,咱得把那五千块讨回来!”老伴说着,就慌慌要朝外走。广田忙伸手拦住。
“金宝,去给奶奶把钱讨回来!”
金宝爽快地答应着,冲爷爷递了一个眼色,就出去了。金宝回来时,奶奶的气也消了,钱自然没讨回来。
广田第一次在老伴面前失却了威风。大概缘于这件事,广田意识到人在台上台下总有区别的,因而他在退休后保持了异样的从容。
十六
广田把自己收拾的爽爽净净,背着手,一步一步向村委会走去。这路春夏秋冬风风雨雨走了几十年,把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小伙走成了一个老头儿。广田不由发出感慨:这东西的时间真是煞快啊!广田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着悠闲的心情走在这条弯曲的路上。
太阳刚从东方高低的山地里爬出来。阳光下,晨雾变薄变紫再变红,散散淡淡地晃荡开去。田里的小麦抽出了绿叶,蜘蛛在嫩娇娇的叶间拉扯上了网线。网线上悬着亮晶晶的露珠,教人惬意得不行……
到了村委会,还没有干部来上班。农闲里,不到八九点,人是不露面的。这样挺好,否则牵牵挂挂,心里酸酸咸咸的不好受。这也是广田要选这段时间来的真正目的。和六指打了招呼,就去开办公室的门,先扫地。扫了地,打来水,抹着擦着,他要交出个干净光亮的办公室给新支书德林。
“支书,咱来,咱来,你放下呀你放下……”六指惶惶地跑来。
“你忙你的去,还是咱来。”
六指疑惑地看着支书。
“六指,咱马上就退了,你东西的夜里别睡死了!”
“支书,你退,你咋退了?”
“老了就得退,这是政策,你东西的夜里警觉些……”
六指的眼睛一个劲地眨巴着。
德林来了。
广田在口袋里摸了好一阵,摸出一串钥匙。钥匙被磨得发出银亮的的光泽,上面有好多钥匙,但广田一把一个准,甚至不用看,便将他办公室的抽屉一个一个打开。
“德林,你看——”广田告诉德林哪个抽屉放啥东西。
“大叔……”
“大叔今日就上乡里,这钥匙交给你了,东西查点查点,一样不少的。”
“大叔,您是不是再等等?”
“还等嘛?德林,咱是党的人,不兴教乡里为难哩!”
“大叔……”德林说不出囫囵话,他哆嗦着接过钥匙,找出一把,给老支书。这是会议室的钥匙,会议室里放着报纸。
“好好好,咱收下这把!”广田感动地说,接过钥匙。
六指说:“支书,你没事就来看报呀。”
“来,还要看你东西的懒了没!”广田微微笑了。
六指也笑。
德林没笑:“大叔,咱怕干不好呢!”
“你行哩!”
“大叔,要常给咱提个醒儿!”
“大叔看着你呢,你要思谋发展奔小康,华西也是人干的!”
德林点头。
“根子是好娃,嫩呢,你要扶携他!他发展了,就是七里村的旗帜!”
“大叔,咱一定帮他!”
“根子日后能当村长哩,这娃头脑活络!”
“咱也这么想过,大叔!”
“告诉他们,大叔退了,那一顿饭就免了,等根子水库出了鱼,咱们喝他东西的天昏地暗!”广田说。村里走了人,总要备桌酒菜,算是送别,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广田该说的话说了,就一步一步朝外走。德林连忙追上去,递给广田一支烟。
广田是到镇上。他要办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到乡政府大院。
十七
从乡政府大院出来,已是夕阳西下。广田没有直接回家,他要办第二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的第二件事,而且也不露一点蛛丝马迹。决心要读懂爷爷的少年金宝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爷爷还会有这么个与他的思考背道而驰的第二件事。
广田到了镇上的中学,他要找他的女儿小玉。广田这是第一次到小玉的学校来。其实他要来还是很方便的,他常常到乡政府来开会。中学与乡政府不过隔了一条街,抬抬脚就到了。再说,老伴也多次关照他开会时来看看小玉。可是广田总是没工夫。
广田把自行车架在一棵树下,跟门卫说了,便去找小玉。他虾着腰,背着手,伸着脖子,一个一个教室找。金宝正听着课,发现几个同学把头朝外扭,他也好奇地扭了扭,见是爷爷,跟老师说了情况,来到门外,问爷爷找谁。广田一脸认真而急迫地说找你小姑。“这么慌张地找小姑干什么?”金宝把疑问存在心里,告诉爷爷小姑在教师宿舍第十二间。
当广田推开第十二间门时,他差点吓得蹦起来——一个大小伙正给一个大姑娘梳头。
“对不起,对不起,咱没看见啥……”广田后退着说。
那姑娘一扭头,叫了声:“爸——”
广田认出姑娘正是他要找的小玉。
广田的脸热了,进屋,拿眼睛盯着拿梳子呆立着的小伙子,正要说啥……
“爸,他是,他是……”小玉脸色绯红,想要解释什么,却一时找不出适合的话。她冲窘迫的小伙子使眼色,小玉的意思是要他叫声“大伯”啥的,而小伙子误解了小玉的意思,扔下梳子,溜了。
广田失神地看着小伙子逃去的身影,心里明白了,他说不出的沮丧。广田转过脸,看着小玉,小玉的黑亮亮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如一块锦缎。
“连头都梳了……”广田心里想着,却不由说了出来。
小于听了,脸又飞快地红了,灿若云霞。
广田抬起脚,朝外走了一步。小玉忙问是不是找她有事。
广田淡淡地笑笑说:“小玉,爸爸看看你。你不小了吧,二十三,还是二十五?”
小玉仿佛不认识她的父亲了,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父亲从没有关心过她多大,也从没到学校来过,今天特意来就为这个?小玉实在感到蹊跷。
“爸,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来了?”
“没啥,没啥……”广田朝外走。小玉越发不放心,她返身锁上门,跟上父亲。
两人都沉默着,各想着什么心事。
广田到树下推上他的车子。小玉伸出手要跟他推车,广田没推辞,由了她把车子推去。小玉在前,广田在后。
出了校园不久,广田忽然站下了,四下扫了一眼,小声问:“根子送过你纱巾,对吧?”
小玉一怔,盯着父亲。
广田回避着小玉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
小玉一笑:“送过呀。”
“爸随便问问。”广田也笑笑,不过不自然。“刚才那个,是你自个儿对的朋友……”“朋友”两个字很别扭地从广田的嘴里吐出来。
小玉忍住笑,“嗯”了一声。
“爸爸以为你跟根子对上了……”
小玉咯咯地笑出声,父亲今天的话说的没头没脑,稀奇古怪。她笑够了,说:“我们不过是同学……”
广田忽然满脸严肃,说:“告诉你,爸退了,就今天!”
“是嘛?早该退了,那么大年纪了……”小玉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
广田不再说啥,说了也是白说,姑娘大了,做了女先生,而且自己对上了朋友,由不了他。同悄悄生出这个主意一样,广田又悄悄地把这个主意埋在了心里。他只是有那么点遗憾,那么点后悔,他要是早早地想到这一层,根子兴许就是他的女婿了。
“你回吧。”广田就说了这一点,推过车子。人骑上车子,摇晃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向前驶去。广田知道小玉在后面瞧着他,但没有回头。
“根子是个好娃,了得哩!”广田清楚他以后的日月不能不和根子联系在一起了。
夕阳这时慷慨地撒下她最后一把金红色的光,就不见了。面前延伸的公路变得空旷深远,落光了叶子的道旁树无言地诉说一种心境。小玉肃穆地看父亲的背影,她恍然明白点什么。
少年金宝像从地上冒出来的一样,出现在小玉的面前。他看着远去的爷爷,问:“爷爷来干什么?”
“他说他退了。”小玉略有所思。原文刊登在仪征杂志2010年第1期
王巨成简介
王巨成,江苏仪征人,现工作于扬州文化局,常住龙河。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有四百多万字,以反映少男少女成长的校园题材的小说为主,出版《校园男子汉》、《一百二的飞翔》、《我是丁冬》、《成长的旅行》、《穿过忧伤的花季》、《酷老师 炫学生》、《我们的的青葱岁月》、《到处是好人》等书,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中国作协“跨世纪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奖、《儿童文学》第五届擂台赛银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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